文/郭尔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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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岁的当口,我曾得到过一口很小的宝剑。那是我从祖母的旧箱底里翻检出来的。剑虽然小,然而却极重,这重将它与别的玩具区分开来,仿佛他是一件“实物”。黄白的鞘身,上飞绕着金龙,鳞爪须目都十分端细,这又给了它一种郑重。尤其拔开来,寒光四射,剑刃之利,简直让厨房中的剁骨刀都自叹弗如。因此我特别钟爱它,因为在我看来,它不是一个模型,而是一个确实的物体,是真正有着“物的人格”的。于是我对它的爱也愈发深详,简直像一个小小的暴君。
因为是在箱底偷来的,所以不能让家人有所察觉。我于是开始到处藏匿它“物的人格”。房梁上是不行的,掉下来难免要败露,屋角也不行,物来人去,极易丢失。这时,我发现屋山下长满绝密而森绿青蒿的短巷,那青蒿绿得简直像一丛翡翠。短巷中绝少有阳光照射,我之前撒下的山药蝴蝶兰都已成倭类,不想青蒿竟于此成为华族。又说当时,我只觉着那勾人的绿与宝剑的耀眼黄白配搭起来很是丰隆,且外,一密一重,又是极好的两种“物的尊严”。我几乎是怀着深重的敬意来到那丛森绿的蓬密前。我从怀里拿出宝剑,它躺在我手里,像条将去归隐的皇亲国戚,我又把剑拔开了来,抽剑的那种费力感又让我觉得它绝非常物,但我已决定让它暂居于此了。
短巷是绝无人迹的,以至于我觉得这是一个异于常在的时空。我甚至曾带着钟表进去,想证明这儿的时间与别处是不同的。第二天,我一天都在走神。一日不见,不知它是绿了还是更黄了。趁家里无人,我又进了短巷。昨日埋土的痕迹被我很好地用枯叶蔽去,青蒿也一副并无什么发生的样子。我于是分开青蒿丛,像分开少女的阴埠,但不管我怎么找,宝剑都再无踪迹。它像是,被青蒿给吞噬了。我又惊又气,不找到宝剑誓不罢休,一怒之下,我把所有的青蒿都连根拔起,即便倭类的山药蝴蝶兰也在所难免。甚至我又找来锄头把短巷刨挖一遍,然而宝剑果真是不见了。不管我怎样殷勤深切地找它,它始终是不肯见我了。我伤心地哭了起来,仿佛失去了一位至交,甚至,失去了一段身体。但为了不让大人发现我的秘密,我还是很克制地退出了短巷,并把青蒿的尸体草草掩埋,以造成一副我在此玩耍而非寻觅的痕迹。那之后,我曾在屋顶多次凝视这条短巷,以图在黑的泥土里发现一缕金黄。但最终都未果。于是我的伤心也渐无落处,仿佛我再想,就是可耻的自作多情。
那之后不多久,我便生了病。这场病来势之迅猛,简直让我遽辞人间。在接下来的五年里,我的母亲带我转往各地大医院,遍尝各种人世辛酸,但最终都没有让我痊愈。后来实在无果,家里人商议只能求诸神异,于是我被带到了一个巫婆那里。巫婆没有名字,只有一个姓氏,人称田老妈子。田老妈子看了一眼我父亲奉上的鱼肉礼盒,就开始焚香施咒。我没有太大感觉,反而她黑小油腻的屋子给了我一种怪异的美的感受。不久她停下来,对我父亲说她法力不够,对抗不了仙精,要我家里人带我去亳州的白衣律院。
家里人尤其我祖父觉得非同小可,几个人商量了下,决定马上启程。反正亳州离我们也不是很远,于是当天,我们就到了这个以药闻名的县城。白衣律院是不让进的,我祖父陈述来由,说是求神问药,那领头的沙弥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深宅。那时亳州还都是这种旧式的宅院,总归是明清的遗留。我们转了口,进了一条短巷。这时我同我的祖父才发现,这短巷中竟然密匝匝排满了人。
“都是来求仙问药的,”一个本地人说。
“管护不(有效么)?”我祖父向前探问。
“不管护就有恁多人么,”那人讪笑着就过去了。
于是我们排起队来,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。大约午后两三点的时候,我祖父说他去买些烧饼,要我看好行李,跟在人群里,哪儿都不要去。他刚离开,就有一个小少年过来同我问话。他穿着绿衣绿裤,人很白皙,听口音反而不像亳州人。
“你生病了么?”
“嗯,”下午的阳光很刺眼。
“生嘞是啥病?”
“头疼。”
他就笑着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很细的簪子,“这个给你,一会儿你看病,拿这个簪子给里面那个大仙看”,他隔着重重人群把一个很胖的妇人指给我看。
完全出于对物的喜乐,我接下了。簪子很有坠物感,握在手心像一段寒冰。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说,“你的眼睫毛可真长。跟我小时候一样。”我想起很多人说过我眼睫毛很长,说这么长的眼睫毛不该长在一个男孩身上。
这么想时我就笑了起来,然而一抬头,他却不见了。
我祖父很匆忙地赶到。我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他,他神色凄然而且又觉得非同小可起来了。他颤着手把簪子收好,又用手帕裹紧收至怀中。到了傍晚的时候,我们终于被接见。在一个坐满神像的大殿里,那个很胖的妇人坐在很鲜艳的蒲团上。
我祖父上前就给她磕了个头。
那妇人就笑,说,“给我磕头不管用,得给仙官磕头”。于是我祖父就转向一个个的神像,逡巡着磕了个来回。
“说吧,咋了。”
“小孩儿头疼,咋治都不好,都五年了,这才想着教恁给看看。”
那妇人就“来来来”地把我招了去,“哟,小孩儿真俊,眼睫毛可真长”,我于是又嘻嘻地笑了,我祖父瞪了我一眼。“转过身去我看看”,我转过身去,她玩拼图似的摸了摸我的后脑。大约停了几秒钟,她忽然说起话来。
“你这小孩卖给我咋样?跟我过五年,我再给你送回去。”
我祖父几乎跳起来,“那我不能卖给你,”他转过脸去,一口回绝了。
“要不这样,他的病就不能好。”
他们僵持着,我甚至有些享受她鲜艳蒲团同我祖父黧黑面容的这种僵持。这时我祖父突然想到怀里的簪子。于是他就把手帕掏了出来,说,“将才有个小孩给了我这个。”
那很胖的妇人接来一看,脸立马就变作煞白,同时汗滴滚融下来。她很快把簪子撇给我祖父,惊厥着说,“俺不要恁嘞小孩儿了,恁俩快走吧。”她就要指使一侧的人把我们赶出去。
我祖父不罢休,虽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“那你得给我说,小孩儿嘞病咋治呀。”
那妇人又摆手,“别治了别治了,除了把簪子插到他的脑子里,不然就准备棺材吧”。这时两个很高大的黑影就把我跟我祖父架了出去,我祖父瘫到在地上,马上抱着我大哭起来。我看他哭,也不禁大哭起来。天快黑了,我们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家。然而我祖父只抱着我不顾脸面地大哭,日头暗熄了下去,整个院子红得深沉。他抱着我,那簪子从他衣兜透出,直扎进我的胸膛。我咬着牙,哭得更凶厉起来了。院里巷外仍旧很多人排队,黑压压人世很悲凉。很多人扭头过来冷冷地看我们,我拉着祖父的衣襟,要他跟我走。但他只是在地上起伏着哭。
回去的路上,我一刻不停地看这个簪子。说实话,它长得很像我丢失的那把宝剑。都是黄白的身段,放在手里是实物的沉重感,但簪子是草木纹,不像我的宝剑那么英雄气。我祖父很沮丧,抱着我一刻也不肯松手。一回到家,我的病就犯了。我头疼欲裂,口吐白沫,全身卷刃地抽搐,我祖父和祖母在里屋相对哭泣,我母亲实在没辙,就抱着我不停地走来走去,这时我父亲晃着一把刀就进来了,他满嘴酒气,“反正是治不好了,家里早就没钱了。”他似乎是很爽气地说了这些话。
我祖父马上从里屋箭冲了出来,一个巴掌就把他打翻在地。然后他又跪在地上哭了起来。我父亲爬起来之后蹲在地上神情喃喃。整个家里都像是下了雨,阴暗潮湿,所有人都在哭,我疼得渐渐没了意识。朦胧里我只看到我母亲的泪眼,她抱我到里屋躺下,我便昏死了过去。
当然我没有死。但我做了个梦,梦里一直是我找宝剑的情景,我把所有的青蒿都拔去了,又掘地三尺。满地狼藉里我急得全身都是汗,这时我发现我的手里攥满了鲜血。
田老妈子又过来了。我祖父同她在堂屋交谈,这时我听到她的声音,她说是要看我家的阴阳宅,却根本不用我祖父带路,她就径直走向屋山下的那条短巷。仿佛秘密就要被发现,我的头马上又疼了起来。
我再度疼昏了过去。醒来时已是晚上,昏暗灯光下我的母亲瘦骨嶙峋地坐着。堂屋里仍旧烟雾缭绕着我的家人,不止我的家人,甚至我大爷家也过来了。
我祖父低绕着进来,坐在床沿儿上。他摸了摸我的额头,问,“你可是去小巷子里了?”
“嗯”。
“去弄啥?”
“我嘞宝剑丢了,去找宝剑。”
我刚说完这些话,我祖母就在一声撕心裂肺的“我嘞亲娘呀,我嘞儿”中捂住肚子大哭了起来。这时我看到我父亲马上就提刀冲出了门外,我听到刀咣啷落地的声音,他扑通下跪的声音,“你要报仇找我,你难为小孩弄啥呀!”他拉长声音哭喊着,我祖父头一低又疼出眼泪来。我怕吵,人一吵我就要犯病。这时我看到我母亲把我祖父推搡出去,十分绝望而冷静地说,“这都是报应。”
田老妈子又过来了。这次她带来了一包土,她吩咐我祖母把这包土炒热,然后包在布袋里给我作枕头。我祖母把一个黑沉的布袋放在我头下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,我唯一记得的是她又最后在布袋下塞了一个小布包进去。然后她把一层灰细细撒在我的床侧,就锁紧了门,灯啪地关掉,所有人都出去了。
“你见我嘞宝剑了么?”我问那个绿衣绿裤的少年。
“我已经还给你了呀。”
“没有呀”,我审定他,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如此漂亮的小男孩,眼睫毛跟我一样长。
“你别动,我马上就给你”。他微笑着向我走近,然后我就看见他高高扬起手中尖利的簪子,像是绾头发,他一下子插进了我的脑袋里。
到处都是血,我就吓醒了。
醒来后,我睁开双眼。这时我看到阳光正好从砖洞里照过来,很调皮的样子。我就很开心,仿佛就此活了过来。我想起床,就起床了。这时我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,我就去敲门。然后我听到我祖母沙哑细弱而颤抖的声音,“是仲恒不?”
“是嘞。”
门慢慢打开了,我祖母满脸泪水地站在阳光里,她的身后我母亲、父亲、祖父、大爷大娘所有人挤成一个瓶塞,形成一条短巷,每个都默默地流着泪。
我挤开我祖母的手,说我饿。
田老妈子马上就格开众人走过来,她走进里屋,把那个黑沉的袋子和另一个空荡荡的小布袋拿出来,她展示给众人。说,簪子没有了,这下管好!
他们把那袋土倒回了屋山下的那条短巷。在此之后很多年,我才知道,所谓的背后的故事。我曾有过一个小叔,是我奶奶的小儿子。他小时候因为喜欢穿女孩子的衣服,喜欢戴首饰尤其是簪子而被我父亲即他的哥哥用剑误杀的这件事。他们把他埋在了那条短巷里,也就是我埋宝剑的地方。这件事是很多年前我母亲告诉我的,但我暂时还没告诉她的是,我决定要变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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